他与灯(灯灯灯灯等等背景音乐)


老家安装了高杆路灯,一共五盏。我回老家时,才知道。母亲说,那是用太阳能的,不贵。

那太阳能路灯用的是感应开关,天暗就开,天亮就关。阴天呢?蓄电池好使,阴天夜里照样亮。

那天就是个阴天。我要看一看,太阳能路灯怎样不分先后亮起来。我曾经为了在一篇小说中把玉兰花落地的声音写得逼真,在一棵玉兰树下等了十来分钟,直到一朵玉兰花“啪”一声砸到头上。我不能再像一根杆子一样站在路边,等着看另外几根都比我高的杆子开灯。我还是要像以往那样,在黄昏时分绕着老家走上一圈。我最好能先看到路灯一一打开,然后,踩着以太阳的名义留给夜晚的那一路光亮,慢悠悠走回家。

老家坐落在一个小山湾里,四周围合的道路早已硬化,既有坡路和平路,又有小路和大路。我先从一条小路爬坡上了一道小梁,也就上了一条大路。我看了看近处那一座山,山间早有一串路灯,要亮起来时山下才看得见。我看天色一时还不会黑下来,就突破了那个“一圈”,转身向右走出去一段,在一个果园边停了下来。那儿从前有个院子,住了4户人家,我们家就在其中。院子已经拆除多年,高低错落的地势也在复垦时被整理过。我早已说不准,哪一棵果树头顶盖过一片亮瓦,哪几片叶子底下搁过一盏灯。我说得准的是,我在那个院子长大,直到16岁重新上学,去县城读了师范学校。

我在那儿站了一阵,才明白过来,那太阳能路灯好像触动了什么,我是回望遥远的一粒灯火来了。

那是我15岁那年的一粒灯火。

那年深秋,整个公社的人在我们大队集结,参加水库建设会战。一个小道消息,突然从此起彼伏的打夯号子声中溜出来,在人山人海中乱窜。当时初中毕业已经4个月的我,也在水库工地参加劳动,耳朵获得了这个消息,嘴上却无从求证。父亲在外地任教,把确切的消息急切地送回家来:招生考试制度恢复了,已经向全国发布。

我知道了,我没有资格报考大学,但我凭着一张初中毕业证可以报考中专。当时,我们院子里住满了来修水库的民工,其中有我读初中时高年级的校友,他们和我一样没被推荐读高中。

他们和我一起报考中专之后,再也不到我住的木楼上来了。木楼顶上盖了一片亮瓦,西墙开了一扇小窗,靠窗有一张木桌和一盏煤油灯,摆布一个学习小组不在话下。可他们对我说,你是尖子生,就指望你脱下草鞋穿皮鞋,怎么还敢来影响你呢?

距离考试时间已经不足20天,转眼就入冬了。白天,谁都要上水库工地,没有复习迎考那一说。夜里,不管多累,我都会坐到煤油灯前,复习政治和数学。语文,我觉得自己用不着复习。母亲买回了足够的煤油,只对我说了一句,把灯点亮些。她知道我会心疼煤油,舍不得让灯芯往上冒一冒。民工队伍好像全都转入了院子地下,没有一点动静,我只偶尔听到头顶亮瓦过风的声音。那扇小窗一直紧闭着,我和灯都不需要冷风。我更不需要看一看夜晚的模样,反正如同一个大得无边的锅底,连个灯花花都没有。

花花,是我们老家一带的方言。比如,给人帮工,回来抱怨主人家伙食不好,连个肉花花都没有。又比如,听说某处要放露天电影,夜里大老远赶过去,却连个电影花花都没有……花花,差不多就是渣渣的意思。连个灯花花都没有,就是说,半粒灯火都看不见。

当时农村生活已有改善,并不是都穷得连一盏灯都点不起了,但电灯依然是一个遥远的梦。谁家有一盏带玻璃罩儿的煤油灯,那简直就是“轻奢”了。而我们自制的煤油灯,灯芯结出的一粒或半粒火苗,就像叶尖上的一粒或半粒露珠,呼吸重了它都会灭掉。那灯花花,只有被什么遮挡起来才会有一点安全感,比如,一面没有裂缝的墙,一扇关得严实的门,一本打开并且站立的书。一粒灯火大不过露水,再被贴身拦截,别说远处,就是到了跟前,都不一定看得见。

一天深夜,我被困在了一道几何题里,就抬头看了看亮瓦,知道月亮出来了。我有一个醒脑的办法,不要逻辑,胡思乱想。我想,灯火虽小,却也会让亮瓦晕出一块长方形的亮光,再由下到上泄露给月亮,并且会让整个天空都知道。地上的灯光连天上都看得见,为什么在地上看不见?我这样没来由地想一通,就狠下心来,让灯芯往上冒了冒,然后站起来,把小窗也打开了。那由我独占的一粒灯火,发出又大又亮的一团灯光,从窗口跳跃出去,让我看见了月色,也看见了霜。

我还看见,远处山上有个灯花花,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没有多看外面,也没有把小窗关上。我好像需要一点其他亮光,月色,霜,另外的灯花花。还有,要是有人在远处能看到我的灯,也好。不一会儿,我就识破了几何图里一个梯形的真面目,再一次站起来,就好像踩在真正的梯子上了。我“更上一层楼”,好像立即就看得更远一些了。

我希望再看到那个灯花花,却落了空。

尽管夜里都下霜了,但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个暖冬。如今,深夜开窗那一幕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模糊,说不定只有“明月光”而没有“地上霜”,或者相反。那灯花花,也可能是个梦花花。我却清楚地记得,考试那天,没有雨,没有雪,也没有风。考完,回到家中,我继续下地干活,直到收到信封上写着我名字的一封信。那是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也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

从此,我读书、教书并且写书,没有哪个夜晚离开过一盏灯。

我在读书时遇到了“灯花”,误以为就是那个所谓的“灯花花”。不过,我很快就弄明白了,灯花,它是灯芯燃烧时结成的花状物,从古至今都以它为吉兆,甚至把它和喜鹊相提并论。

我知道了,灯花,它不是灯芯在火焰里的灰烬,而是灯火在亮度中的结晶。

我在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前,却并没有听到“喜鹊噪”,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灯花报”。我这样说,不是故作谦虚,更不是满不在乎。我想说的是,我在15岁那年一定见识过或含蓄或兴奋的灯花,只不过因为我当时懵懂无知,让它被忽略、被遮蔽、被埋没了。一个能给人带来福报的好词,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理解的缺席或迟到,而改变它的词性。比如,“灯花”这个词,它在那个暖冬,一定会以喜结万家的温情,不时爆起爆落,乍开乍放。旮旮角角,星星点点,五湖四海,万水千山,灯花,连同那还有一口气的灯花花,汇成了一个时代的吉兆。

阳春三月,山边过来的风暖意融融。山影已经凝重起来,我又向近处那一座山望过去,山间那一串路灯亮了。那个出资把一面空山点亮的老乡比我小几岁,也是我的朋友。他在老家上学时总是两头摸黑,在山间来来去去不知受过多少怕,当时就想,将来自己要是有了本事,一定要给那段山路把灯点上。他考上大学从山上走了出去,然后在重庆扎下根来,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山城亮灯的时候,他大概会不时想起,家山也已经被点亮了。

他在早年对我说起他与灯的故事的时候,我没有多说什么。我早就写过我与灯的故事,我想他或许已经看到了。说到底,一个乡下人朝外走,大都是靠着一盏灯起步的。我或许可以说个一盏孤灯汇入灯海的故事,但那可能是别人的故事,说来话就长。

我四下看看,远远近近好多人家都亮灯了。那一片一片灯光绽放的光彩,一层一层覆盖了我的那些记忆花花。我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朝小山湾看回去,还好,那高高举起的太阳能路灯还保持着一种低调,没有哪一盏亮起来。

我听见了母亲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她喊我回家吃夜饭了。

我在16岁就算是离开老家了。四十几年过去,母亲喊我的声音还一直那样。我加快了脚步,但很可能我还走在半路上,“太阳”就从老家门外的路灯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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