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的情人(莫里斯的情人+豆瓣)


伟大的小说们必然有这样一个特性:它们具备惊人的坦率。我不是说这些小说注定要表达惊世骇俗的观点,而是作者在讲述通常是属于人类普遍的经验时,字里行间处处流淌出令读者意外而又自然不过的态度,这些态度像一个人以其别具一格的姿态、谈吐、步调,吸引人们对其全身心的关注,令他们有意无意将自己习以为常的陈腐思维方式放下;人们越欣赏和倾听他,就越为自己未经考查的成见感到自惭形秽,渐渐心甘情愿用作者的眼睛来看待熟知的世界,并发现这很可能是更接近真实的方式。这种妥协令人感到欣快,因其解锁了人们有限世界隐藏的边界。

格雷厄姆·格林的这本《恋情的终结》给了我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触动。那不是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只是水到渠成的喜欢。故事一开始以一种略显轻佻无心的文风呈现,但格林以英国人特有的冷静的自嘲和幽默、不动声色的到位毒舌,很快抓住人心。时不时的,我需要拿起笔大段在书中标注。有那么一会儿我禁不住停下来琢磨格林和毛姆、王尔德相比哪个更高明更有趣?格林的写法显然非常现代,也少有厚重沉郁。此外,对比国内流行文化中畅销的那种单一化的反人性的爱情邪教毒品,《恋情的终结》充满了观察入微的真相和原创性。格林二十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而无果,大约和他的作品过于通俗好读(不够严肃)不无关系。

莫里斯的情人

这本书非常好读,然而好读的同时格林没有一刻不在用激烈的情感重负直逼读者的心脏。他具备那种将脑海中最接近真实的意识完全输出再现纸上的能力,而不是重新整理包装以工整圆满合理的方式呈现。他不轻视读者的眼界和智力,他不浪费任何时间去有意识地或下意识地解释说明他的人物为什么这样做的可能的原因,不粉饰任何人物的高尚情操或可悲的小心思。他的坦率里兼备了男人、作家的精髓——情爱上趋于真实、技艺上趋于成熟,这是难能可贵的。

莫里斯的情人

关于这个爱情故事。这段恋情留下的恨比爱多,莫里斯起初这样想。像所有被“弃绝”的情人一样,莫里斯怀有愤怒的情感,无论时间过去多久,看上去过得多么好。因为愤怒,他连带痛恨鄙夷萨拉的丈夫,一个正派的老实人,那个信任和欣赏莫里斯、无意中对其偷情行为大行方便的无辜丈夫。主人公试图贬低情人的配偶来进一步消除情人在自己心目中的价值,去移除她那无可替代的光环,将其还原成通常故事中那个失意的无所事事靠偷情来激发活力的已婚妇女。他自以为掌握全局,处心积虑侦查后却发现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一面,书中就此展开了涂满宗教色彩的新篇章。

这个故事的曲折情节不过如此简单。在我看来,更加复杂的是故事背后隐藏的叙述,那个主人公也未能真正理解的莎拉的心路历程。

爱情闹剧里常常看到妒火中烧的男人为自己的爱情大肆声讨正义,不觉察也不在意暴露自己的狭隘和自私,他们把自己的折腾等同与女人在感情中的折腾,却从未足够真诚到承认:他们那些和爱情无关的举动,与自己的对手在爱情中默默实践的包容和牺牲无法相提并论。女人在情爱中独有的勇气,正如她们诡计多端浑然天成的演技一样,是千万年来作为拥有极少权利和选择的第二性必然会发展留存的天分。“她爱的能力比我要强出如此之多”。莎拉有很多的爱去给予,莫里斯像个索取无度的贪婪鬼,所以莎拉痛并快乐着,无法放弃。对对于形式上拥有莎拉就已经很满足的丈夫,莎拉则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绝望与怜悯令她无法舍弃任何人。莎拉掉进了双重的陷阱无法自拔,她明白解救自己不能通过二选一,她不得不放弃一切。这是她需要独自面对的处境,这不是莫里斯的命运。莎拉试图以她温和到近乎消极的方式来记录下她所做的努力,莫里斯最后看到了,看懂了多少,需要读者来细细体会。

莫里斯的情人

故事从一开始就流露出让人一览无余的套路。朋友的妻子,眼皮底下的偷情,战火纷飞的背景,以做爱为主要内容的幽会,注定走向消亡的爱情,必然的或偶然的死亡。通过多层次的错位的叙事,更通过直入人心的真实细节,格林让一个三流故事分化出新的平行面,故事的情节发展变得次要,真正的主角跃然纸上,那就是无处不在的,与人生虚无之抗争(因此也可以说宗教是这主角的代言人)。

莫里斯和莎拉的不道德的恋情在空袭之前很久已经开始走向终结了。但那时他并不在乎,只要通过嫉妒发作的无理取闹行为一次次确认莎拉对自己的爱和忠诚,就无所谓未来。无法确定的是,如果他能真正拥有她,不再需要这样确认,是否也就没了互相令彼此疯狂的爱情张力。

你想要我们分开,但他也想要这样。他用自己的愤怒和嫉妒促成了这种结果,他也用自己的爱促成了这种结果,因为他给了我那么多的爱,而我也给了他那么多爱,以至于恋情结束之后,我们很快就除了你一无所有了。……本来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爱……但是甚至在帕丁顿车站附近那家旅馆里头一次幽会的时候,我们就花完了我们所有的一切。

(文中“你”指上帝)

当莫里斯从嫉妒中烧的跟踪和鬼鬼祟祟的探访中终于发现莎拉的日记时,作为一个从无多少道德压力的男人,他涌上心头的思想是放松和喜悦:她是爱他的。这就够了。他终于可以放下徒劳的报复行为和自我折磨。他宽宏大量地想,其他的男人我也不在乎,因为莎拉是爱我的。

对于莎拉来说,离弃爱人走向死亡固然可怕,但承认爱在消亡,自己的魔力不再,对方对自己一日日厌弃,眼见被作弄摆布而自己永无力抗拒更加可怕和令人绝望;莎拉深知自己既离不开那缺少真正交流的婚姻和正派乏味的公务员丈夫,也离不开扰乱精神安宁又绝不缺激情的情人。缺乏决断和“不在乎结果”通常只是因为没有选择。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在那个飞弹击中房间的时刻来到莎拉面前,宛如神迹。莎拉这场本将无疾而终的爱情有了出路。

莫里斯的情人

此后便是一步步加深信念和执行,莎拉当然犹豫过,但身边一个个男人样本都对她的计划起到了帮助。丈夫对亲密关系的努力让她意识到有爱与无爱的差距,她无法若无其事继续她的完美婚姻;莫里斯的苦涩和伤害行为令她毫不意外,她无法回到她的爱情天堂/地狱中去;理查德纯粹自我的活法让她自惭形秽,她对激情之爱和温情的安逸生活的需求让她倍觉自卑;其他露水情缘同样无法让她忘却自己忘却痛苦,开开心心做一个自己和莫里斯都希望认为自己是的那个人,一个婊子。

可这样做没有用,它再也没有用了。

莎拉在恋情走向终结前一直不是一个宗教性的人,她在偷情过程中缺少道德煎熬,对无过错又温柔的丈夫没有自欺欺人的同情和自责。但为了自己的爱情的出路,最终莎拉的信仰像病毒一样“发出来”了。她平淡的前半生不曾想过她有一天自愿做爱情的烈士。如今“他”选择了她,她接受了“他”。莎拉选择了完美的世界,在那里,有绝对的纯粹的爱。在信仰面前,生命的终结不再可怕。她试着放弃她这新建立的信仰,但她更无法面对恋情的终结及与之相关的整个信仰的破产。

莫里斯的情人

我曾经以为自己对自己很有把握,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很有把握,但你教会了我不要这么有把握,你剥走了我所有的谎言和自我欺骗……现在我祈求天主,请他不要让我这么活着。

莎拉对待情人的态度不可谓不认真。当莫里斯为了无中生有的嫉妒反反复复折磨莎拉时,莎拉努力把这份恋情化作信仰进入自己的思想和大脑,接受情人的教化和改造。这种自觉改造常见于被压抑的未得到充分发展的人格,他们通常在童年期缺少恰当的亲情和安全感。这本来是莫里斯求之不得的忠诚的表现,可是当他看到自己随口的指责在莎拉心里留下的深刻痕迹,又感到遗憾失望。自我茁壮的人不理解在爱情里变得渺小卑微的对象,而对自己的肆意碾压虐待不以为意。没有完美的情人,只有完美的自我。自我要求被饲喂,为青黄不接感到痛苦,这时他才停下来思考那终结的恋情里是否还有他寻找的金子。

作为一个快活老练的单身汉,莫里斯在情人葬礼上还在琢磨自己可以多么轻而易举抢走别人的姑娘,他可能永远不能真正体会一个美丽女子在情欲爱恋之前冒着失去一切(尤其是世界观不能自洽的风险)而作的努力和纠结,是什么让她走向了安静的自毁之路,是那个人(上帝)?还是自己?莫里斯毕竟没有深入到那一层。他已经在这场恋情中找回了他最需要的东西:他对爱情的信仰,这是最重要的,甚至莎拉的死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莫里斯找回了生存的意义。本来他差点又要徒劳地在无意义的性爱中寻找存在感,如今从中解脱的他认定这是出于对莎拉的爱。在这场爱恋中他穷尽了可能,再也不能爱,也不能人道。“我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除了对你,除了对你。”他走出了为肉欲而爱的漫长少年期。

既然失去了爱的可能,就只能走“爱的形式”,但如今莫里斯感受到了这是一种犯罪。也许莎拉的爱和信仰恢复了莫里斯的一丝道德感。人们常对自己不熟悉的事物表示不屑,当他们亲身体验后又当仁不让地拥抱新的信念带来的荣耀。

在《恋情的终结》里,爱情确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信念,唯有愿意将财富、名誉、性命奉上的信者才能得以瞥见。在未经考察的人生里,很多时候爱情不过是欲望,甚至连欲望也算不上,只是让人“联想到欲望的东西”而已。 但是对于经历了冰与火一般的爱情洗礼的莫里斯来说,此时性就是一切,是爱,是永恒,也就是莎拉。

本文收集自互联网,如果发现有涉嫌侵权或违法违规的内容,请联系6532516@qq.com以便进行及时清除。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