驽骍难得(加特林紫骍)

我大学时，对名著是下意识抵触的。也许是因为高考阶段的诸多名著沦为试题，叫我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反感这些严肃大部头。

但偏偏自己选了一门外国文学课。

如果你读书之前，在课堂上听老师先讲了这书的人物形象及悲剧意义，那谁都不会感兴趣的。这种主动告知的所谓意义之类让我不胜烦恼，概念先行的弊处叫我倒不愿意读书。直至一天早晨，我睡眼朦胧地坐在图书馆，决定抛弃英语外刊，选上一本有意思的小说看一看，让我不至于呵欠连天。

于是这本杨绛先生译的《堂吉诃德》就这样被我捧在手里半天，最终带回了宿舍，出现在一段时间我的所有闲暇时光里。

说读就读的精神旅行

猛然要谈谈阅读感想，我不知从哪处说起。但我每看到、读到一些话，我总忍不住用笔记下来，时不时翻开小本子看一看那些打动我的段落、句子。在此就从我喜欢的这些话来说一番我的阅读感受。

1.｢驽骍难得一交跌倒，它主人摔在野地里滚得老远，想爬起来，却给那长枪呀、盾牌呀、踢马刺 呀、头盔呀、再加上那套古董铠甲的分量碍着手脚，这么也爬不起来。他一面挣扎，一面喊道：

“胆小鬼，不要跑！奴才，等着我！我的马把我摔倒了，不是我的错。”

他们中间有个赶骡的小伙子脾气不大好，听这个倒霉货躺在地上口出狂言，忍不住要回敬他一顿好 打。｣

开场以来在我眼里堂吉诃德一直保持着闹剧角色，从他给那匹老瘦马起了一叫人脸红的“驽骍难得”之名，再穿着不伦不类的铠甲，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今后传记中对自己瑰丽描写，到之后在客店把妓女和店主当做城堡主人，用一本账簿受封骑士，他的一举一动奇奇怪怪，却叫我发觉他实在有意思极了！看到堂吉诃德朝商人骡夫发疯，被老马摔下地来，却死不悔改的无赖讨打行径时，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滚得老远”、“怎么也爬不起来”、“一面挣扎，一面喊道”，简单几个动作塞万提斯写得妙极了！杨绛先生也译得妙极了！那一跤竟然直直地要摔到我面前来！语言文字千变万化，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的清淡风致堪称抒情之名篇，古龙金庸等武侠小说家写江湖气氛，寥寥几笔，剑气丛生，而塞万提斯只从最简单的动作描写中透出功力，写得既好笑又生动，再加上堂吉诃德的一句耍赖话和骡夫“回敬”二字，荒唐可笑的喜剧效果达到了极致。

有人说，真正引人发笑的人，往往一本正经。而堂吉诃德就是一本正经的人，他一心专于骑士事业，甚至算得上是认真的人，因为他与戏剧演员不同，他所求的结果并不是引人发笑。细细看来，堂吉诃德的出游经历让我生出些复杂的感受——他就像一只自认为虎的猫，张牙舞爪、昂首阔步时自以为雄阔无比，可塞万提斯往往一个细节就让人不禁发笑于他一只猫般的无知与愚昧，这就可见于我记下的第二条句子：

2．｢…….他满不理会，横着念头那是巨人，既没听见桑丘叫喊，跑进了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顾 往前冲，嘴里嚷道：

“你们这伙没胆量的下流东西！不要跑！前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

这段话是堂吉诃德第二次出游时奔向风车时的描写。堂吉诃德喊出口的那句“前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一句也是全书中我最为喜欢的。单看这句话就已经足够让我佩服喊话者一往无前的勇气，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沙哑撕裂的嗓音混合着郊野的草，奔突的决心。但正如我之前所讲，塞万提斯总在此类时候，用一个细节造成反转——“……他只顾往前冲，嘴里嚷道:‘你们这伙没胆量的下流东西…’……”

一个“嚷”字让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只毛发炸立的猫，张牙舞爪，却要向虎一样喉间呼噜作响作势要扑。这样认真地把自己当作虎的猫，自然是达到了最大化的喜剧效果。但第二遍阅读这个情节，好像把一粒泡腾片丢入水中，翻涌滋响一阵，留下变了颜色的水和安静。我想应算是怅然。

《堂吉诃德》多雷插图集：大战风车巨人

这本书我读了两遍，记下了三个片段。第一遍记下了上文提及的堂吉诃德被摔倒的片段，第二遍记下了刚刚堂吉诃德奔突风车的片段。由于课堂上老师对于本书意义的提前告知，最初阅读时我抱着刻意避讳的心理，专注于语言文字的效果，好让自己不概念先行。读至结尾，堂吉诃德的死前悔改，使我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尽管有所准备，可在我的阅读直觉看来，堂吉诃德本应死不悔改才是。我顺其自然地进行了第二遍的阅读，发现了塞万提斯叙写堂吉诃德的荒唐的效果精妙外，另有一种悲壮气质，这种悲壮和可笑、荒唐结合起来，倒叫人不知作何表情，只是怅然无语。于是我记下了他大战风车的叫嚣，那句叫嚣让我想要提剑上马，可联系上前后文再读，又让我在马上尴尬又可笑地不知该不该下来。

而两遍阅读中第三句记下的话，比较特殊。

3.｢他一倒下，就要到天地末日才起得来。｣

两次阅读我都很欣赏这句话，但两次欣赏大不相同。

这句话是神父和理发师哄骗堂吉诃德回去的路上，客店中堂吉诃德讨论兵士的苦处时所说。战场上士兵的倒下便是生命的终止，“到天地末日才起得来”，委婉又直接，从堂吉诃德口中说出，不仅写士兵与死亡的关系引起人的感发，也是他对于士兵、骑士一类人的尊崇。再读到这句话，也许是已明了堂吉诃德的结局，我内里生出些击节而唱的悲壮。

堂吉诃德的骑士追求就像我儿时满怀抱负逃学离家，如不懂事满脑幻想的我们十八岁出门远行，就如余华所写，十八岁的“我”没有遇到任何善意，没有实现任何理想，给予“我”的只有暴打和冰冷的破卡车的现实。十八岁后的“我”理想卑微，“我”就此成为倒下的堂吉诃德，世间再也没有一个游侠骑士了。

堂吉诃德是幻想且无理智的，他带着桑丘出游，遇到的一切人事物都以看热闹的眼神捉弄他，以瞧疯子的目光打击他，他始终荒谬地保持着坚定，坚定到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其实是世界错了而非堂吉诃德疯了呢？因此重读到堂吉诃德被白月骑士打败归家时我感到巨大的失落和伤心——堂吉诃德被骑士道打败了，他终究不能追求自己的信仰游走天下、行侠仗义，我也终究逃学失败被拘禁上学。

游侠二人组，出门远行

结合作者塞万提斯来看，他似乎就是堂吉诃德，他抱有理想，却被现实打压、被时光消磨，他写堂吉诃德的骑士追求，就是在写自己的理想追求，他将堂吉诃德写得笑果十足，是在自嘲命运多揣，他写众人对堂的捉弄打击，是质问世界行于歧途！屈原在《离骚》中写，“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我滋种了兰草蕙草，希望它们枝叶繁茂，等待美好芳菲的丰收。我的兰草蕙草枯干了，但我并不哀伤，真正令我哀伤的是，整个社会却种不出芳草来！难道整个社会都没有美好的品质了么？这种众芳芜秽的哀叹控诉和对自我命运的嘲弄无奈尽归于塞万提斯心中、全聚于塞万提斯笔下。

记得有一友为电影中一君子立传，短短数语，却可以说明我现在部分心绪——“有锁妖者，复姓慕容，一名白，虽容色伟而才情不世，然身负短命之谶，向死而生。时有妖魔作乱，世人皆背白而走，唯白仗剑独立，妖魔去而白殒，自此世间再无公子如许。世间再无公子如许。”

我读过这书，心中悲凉之感很重，忍不住要效仿古人击节而唱——堂吉诃德后，世间再无游侠骑士如许！再无游侠骑士如许！

但我想，一曲唱毕，我终究不会因他的惨败而止步，塞万提斯与年轻人大概都死不悔改。

对命运，最好不过翻身上马，挥剑直指，“你们这伙没胆量的下流东西！不要跑！前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

持续摄入文艺作品，专注生活自我提升，这里是固定观察频道，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