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成(成家李小冉)

锦瑟

1.

我家父亲有一位妾室，与其他妾室不太一样，她不喜欢打扮，终日一身素衣，也不会与其他人去争夺父亲的喜爱，她也似乎不大得父亲的喜爱，因为从我记事起父亲从未去过她那，但她又时常能得到其他妾室得不到的奇珍异宝，那些都是父亲赠予她的。母亲向来做事雷厉风行，对父亲的妾室大都不太喜欢，却唯独与她交好，时常亲切地唤她一声“娇娘”。

她很美，比母亲还美上许多，一身素衣亦难掩她的绝色，兄长曾与我说过，若有仙女必定如娇娘子那般。

一日兄长忽的与我说，“娇娘子逢年过节都不曾盛装打扮过，可独独在每年今日会梳妆打扮，随父亲一同出门”说罢便拉着我藏在花厅角落中，等待娇娘子经过，娇娘子出来时身着一身华服，那刺眼的正红衬得她肌肤似晶莹剔透的白玉般，每走一步，耳边的步摇随之摇动，一晃一晃的，让人有些眼花缭乱，整个人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美的那般不真实，似乎风一吹就会消散，变得无影无踪。那一刻父亲后院中所有妾室加在一起都不及她半分。

我突然觉得能想到为她取“娇娘”这个名字的人真是取得好极了，也只有她能配上“娇娘”这个名字，父亲在马车前等她，见到她时也不禁感慨道：“岁月到未曾蹉跎你半分”娇娘子莞尔一笑：“老爷真这是在折煞奴家”说罢便随父亲上了马车。

我与兄长在门口徘徊，等着再一睹娇娘子的容貌，可等娇娘子归来时，她早已褪下一身华服，又换回平日里的素衣，她下了马车见到我们连忙笑着招呼我们来吃梅花酥，可我分明见到她眼角的泪痕犹在。我也曾问过母亲，那日父亲与娇娘子去了何处，母亲却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轻轻的抚着我的头，道：“兴许是去见一位故人了吧”

故人？是怎样的故人让娇娘子也落了泪。

2.

父亲常常带新人回来，这些妾室大多只是一时新鲜，等新鲜感过去便会被父亲遗落在后院中，幸运的生下一儿半女，有了名份，父亲会偶尔光顾，剩下的不是被父亲拿去和其他人交换，便是在这后院中孤独终老。

总有刚到的新人会嫉妒娇娘子的容貌，又见她不大受宠，便去欺辱她。每次被母亲发现那些人都会受到极为严厉的处罚，但娇娘子却从不主动提起。

在我6岁那年，父亲新纳了位小娘子，是罪臣之女，向家原是江南那边的节度使，位高权重。却因为得罪皇帝而被流放，向家千金也被卖做奴仆，因为有几分姿色而被父亲赎出。听下人们闲谈得知若不是向家获罪，以向娘子的姿色进宫做娘娘也不为过，如今却只能委做商人妾，她那般绝色与娇娘子相比也还是差了些。

父亲觉着向娘子原是罪臣之女，名字不大吉利，意为向娘子改名，量思许久之后为她改名为“向小园”，平日里便喊她小园娘子。我觉着这名字不大好听，也不符合园娘子的样貌，便在与父母亲一起品茶时提出。父亲反问我“那阿晓觉着，为父该给园娘子取什么样的名字”“儿子认为，不如同唐太宗给武氏取名那样唤她为媚娘，那才是真真的符了她的绝色妩媚”父亲与母亲都笑了，父亲拉过母亲的手“卿卿教的好啊，阿晓都知道唐太宗的典故李”“那不过是阿晓的孩子话罢了，老爷勿怪才是”

卿卿是母亲的闺名，大多时候父亲都唤她为夫人，家中无论奴仆妾室都尊称她为唐大娘子，唐卿卿这个名字仿佛随着母亲嫁入李家成为了过往，后院中，许多的娘子妾室，那些如花朵般的姑娘，原也有带着父母期望的名字，却因入了这后院而变得一文不值，再无人提起。娇娘子也同他们一样吗？“娇娘”也是由父亲取的？一想到娇娘子的名字是由流连花丛的父亲取的，有些不大能接受，原本觉着十分贴切的名字也变得俗气

正当我想着，外面就传来一阵喧闹声，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犀利的叫骂声“……装给谁看……”上一秒还在同母亲腻歪的父亲此刻眼神已变得冷峻，他颇有责怪的看着母亲，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这就是唐大娘子管理的好院子”说罢大手挥站了起来，打翻了好些茶盏，其中便不乏母亲最为喜爱的几件，看着平日里母亲珍爱的茶具摔着地上化作几瓣，再看着母亲表面平静地父亲行礼，没有半句怨言“是妾身的过错，请老爷勿恼，小心气坏了身子。妾身这便去处理。”我有些替母亲感到委屈，想和父亲争辩几句，却被母亲身边的陪嫁娘子拉住，随他们去了院子里。

只见园中娇娘子在地上拾着散落的梅花酥，园娘子在一旁大声嚷嚷着，几位侍女在一旁劝说着，却无一人帮着娇娘子。母亲急忙几步上前拉起娇娘子，一边指挥着随来的侍女收拾，一边捧起娇娘子的手细细查看，确认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轻轻询问道：“娇娘这是怎了？莫不是有谁欺负你？是园娘子？”“大娘子……”园娘子不服气刚喊一声便被母亲一个眼神压下去，“大娘子，是奴家不小心冲撞了那位娘子，是奴家的错”娇娘子扶着母亲轻声说道，母亲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娇娘子的手，让她先回房去，顺带让侍女将我一并带走。第二日府邸中便没了园娘子的踪迹，父亲也并不在意，毕竟又有新的娘子入了府。

偶然间听下人们闲谈得知，园娘子当天夜里便被遣出府邸，后来有人也曾在青楼花巷中见过她，容貌虽美，却早不及当年在府邸中，再后来便不知得了什么病，死了。当这事传到了娇娘子那，她却为园娘子烧了回纸，去了趟寺庙替她祈福。我颇为不解，叼着梅花酥看着娇娘子抄着《地藏经》，“娇娘子，园娘子不是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帮她”娇娘子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小公子可知，那园娘子也是可怜人，原也是同你般锦衣玉食，被父母亲捧在手心中的娇人儿”我又看见娇娘子眼眶红了。我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动怒赶园娘子走，也不明白娇娘子为什么会伤感。那时只明白梅花酥的味道可甜了，吃再多也不会腻。

3.

再大些，母亲便命我同娇娘子学些礼仪诗词。我可喜欢娇娘子了，她很温和，我不会背书，不会听课，她也不恼怒，只是会叹气，弹下我的脑门“奴该拿小公子怎么办呢？”可若是母亲，她定会罚我抄书，不给我饭吃的。

娇娘子身上常年有股淡淡的草药香，与母亲厚重的檀香不同，与其他妾室的甜腻脂粉香也不同，闻起来很舒服，每次嗅时都会被娇娘子制止，“小公子越线了”说罢与我又隔开些距离。娇娘子琴棋书画，除了棋艺略有不佳，其他都样样精通，问她为什么，她总是笑着说，好让那位故人教她，那位故人也就下棋略有精通，其余的那是样样不佳，就连赋诗读不如她，说罢莞尔一笑，眼底净是柔情，却也含了一丝悲凉。

她总爱在午后听着鸟雀叫声，抚琴唱《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曲唱罢，她的素衫上也落满了星星点点。我时常伏在琴边见她拭去泪水“奴让小公子见笑了”纵然她满脸泪痕，却依旧那样美，但我却不想再看见她落泪了。

“娇娘子，你原来也叫娇娘吗？”一日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娇娘子惊了一下，微微摇头说，“不，奴这名是恩公赐的，命也是恩公捡回来的”随后娇娘子便拉过我的手，用指尖沾了些茶水，中我的掌心比划着“奴的闺名叫锦瑟”锦瑟，锦瑟，我攥紧了拳头，掌心的余温犹在，我将这个名字藏在心中，一次次轻念，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的熟悉，似乎在很多年以前，也有一个女孩用稚嫩的童音跟我说，“我的闺名叫锦瑟。”“那……日后我也能唤娇娘子为锦瑟吗？”娇娘子愣了愣，随即微笑道“当然，小公子唤奴，是奴的荣幸”

那一日，娇娘子笑得很开心，我也有了兄长一般的感叹，这世间若真有仙女定如娇娘子这般。

4.

到我十四岁那年，我同娇娘子已学了近7年的礼仪诗词，作的诗词也渐渐得到了父亲的赞许。近日的《锦姬赋》更是在京城中传遍，被各家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们珍藏，反复读阅，就连当今圣上的三公主都收藏了一份，母亲也曾拿它打趣我“那般可爱聪慧的锦姬现身处何处呐？是哪家千金，还是哪位侍女，母亲都替阿晓聘来可好？”我偷瞄了一眼娇娘子，却见她正站在角落里偷笑，便大叫着“不好不好”挥袖而去，留下笑得花枝颠颤的一屋人。可我分明知道自己的耳根红透了。

随着日子过去，我的名气越来越大，来提亲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成了近期京城最有前途的最唾手可得的女婿。兄长中了武状元，成为了将军；结了亲，娶了母亲的侄女。嫂子的母亲是将门之女，所以嫂子也练得一手好花枪，与兄长颇配。母亲的青丝也白了许多，父亲也不再纳妾，不再常年在外，而是回家同母亲好生过日子，岁月最终也还是对锦瑟出手了，她也有了银丝，三十有二的她眼角有有了皱纹，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温柔以待身边所有的人。

十七年秋，我娶亲了，对方并不是什么富家千金，也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官家女，只是杭州江家的一位小女儿，她长得和娇娘子很像，也都来自杭州，都做得一手极好的梅花酥，她的闺名叫明珠，在我看来也出自《锦瑟》。娶亲后我便搬出去自立门户，临走前我向母亲要了娇娘过去，母亲也并未很惊讶，只是提着我们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让我好生待他，服侍她安度晚年。

她虽年过三十却依旧仍是美艳妇人，却在我娶亲后渐渐病倒了。我即将弱冠之年时，她已病的不能下床，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日日在午后唱一曲《锦瑟》，将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在精神气较好的时候会撑起来，靠着床头为我还未出世的孩子绣一双小鞋，缝一只小老虎，做一盏精致的兔子灯，那些都是我年幼时她曾为我做过的，每回我去她那，她总会举起给我看看，笑着对我说：“奴还记得公子之前最喜欢这些江南的小玩意了，奴也没什么好东西给还未出世的小主子的，就做些小玩意”我也常常收了她的线盒，不让她再做，“娇娘，这些东西等你好了再做也不迟，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你的身子”她听闻这些也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仍然固执的做着她的小玩意。我见她做小玩意时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意，精神也比平日里好些，也便随她去了。

可好景不长，在一日我从外面回来，就看见婢女急匆匆来报，娇娘子吐血了，我也顾不上别的直径冲向娇娘的卧房，一推开门就见明珠在里面由侍女扶着劝说，娇娘子侧坐在地上，手抓着床沿想要站起来却未能成功，只好继续坐在地上，那时已入了冬，娇娘子只身着单衣坐在地上，她本就身子不好，地上又刺骨的冷，我赶紧将身上的披风取下裹着娇娘子将她放回床榻上，转头来问明珠“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娇娘的卧房里没有生火，为什么没有婢女服侍，让她这么冷的天还坐在地上！”这是自成婚以来我第一次这么大声同明珠说话，她立马就红了眼眶，手里的帕子紧紧地绞着，过了许久她也没说话，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娇娘子，年幼时这种目光我不知道在多少人脸上见过，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父亲的妾室。想到这我脸色阴沉了许多，正要开口，娇娘子却拽住我的衣袖缓缓说道：“是奴觉得自己的病气会从撞到大娘子的喜气，想要搬出去，所以驱赶了下人，大娘子是来劝奴的，奴坐在地上也是因为奴想让大娘子放奴走，奴自己坐下的”我回头看着娇娘子，她的唇色冻得苍白，嘴角还有一丝血迹，一如多年前被小园娘子欺负后的那般神色，到这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我擦去她嘴角的血迹，喊婢女为她打水沐浴，更换染血的被褥，再喊小厮为她去请全京城最好的大夫，最后才看向明珠，她早已哭成了泪人。我看了她许久，她刚嫁过来时脸上尚有还未褪去的婴儿肥，而如今已经褪去，最后也只是叫婢女将她扶回房间，因为我知道娇娘子定不希望我那般做。

夜里我正准备在书房就寝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开门来见到了明珠，她没有带一位婢女，独自来了书房，见到我眼泪又落下来：“妾身真的知道错了”我轻轻扶她到床榻上坐下，帮她拭去泪水，“娇娘的病你也看到了，大夫说她活不长了，我自小就是娇娘子教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是她教予我的”我扶明珠躺下，替她捻好被子说，“所以对我而言娇娘子不仅仅是老师，我希望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好好陪陪她”明珠听完，泪水又一次涌出来了，“夫君，妾身真的知道错了”我替她顺了顺头发，“我知道，娇娘也没有怪你，”看她还在哭泣，我笑了笑“马上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老哭呢？我在这陪着你，睡吧”

那日后，明珠日日跑去娇娘子那，不是同她讨论育儿之道，就是一起做小玩意，讲江南美景，好几次我经过那都听见从房内传来的笑声。但凡是明珠发现有婢女对娇娘子懈怠，都会责罚一番，久而久之，无论我在与不在，府上的婢女都对娇娘子毕恭毕敬，同对待大娘子一般小心伺候，娇娘子似乎好了许多，大年三十前夕还下床同我们一起赏了第一场雪，折了几只梅花插在瓶中，还收集了好些梅花为我们做了梅花饮，做了梅花饼，包了梅花元宵，她还将自己会做的那些糕点菜肴的做法整理成册赠予明珠，说是给明珠的新年礼物，我们都笑话她礼物提前送了，记错了日子，她却只是笑笑不说话，吩咐婢女将用剩的梅花保存好，她明儿起来做梅花露，她调好的梅花香饼还未烧完，酒杯还握在手中，人就同秋日里的落叶般缓缓落下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快到我只来得及接住娇娘，她杯中的温酒撒了我一身，我也无暇顾及，只是一边赶往她房中，一边喊着小厮去请大夫。

明珠同我守在门外，我看她的小脸也冻得通红，就喊婢女将她送回去，自己继续等着大夫，谁知道一个时辰过后大夫出来，却是摇了摇头“李公子有什么话赶紧说了吧，那位娘子怕是不行了”，那十余年载的点点滴滴又浮现眼前，等我到床前，娇娘弱的手都不能举起，我伏在她嘴边，双手紧紧的握住她的玉手，她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瘦了，以前让无数人嫉妒的如婴儿一般白玉晶透的肌肤也变得干瘦，“娇娘，娇娘，是我，阿晓在这”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公子再唤奴一声锦瑟可好？”“好，好，锦瑟，你别怕，我在这”娇娘轻轻拂过我的眉眼，发冠喃喃道“只恨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公子，锦瑟来寻你了……”一语未完，娇娘便去了。

5.

娇娘去后，我按幼时记忆里的模样将她梳妆打扮，眉间亲自为她点上钗花，一番打扮过后，记忆里的人仿佛又鲜活起来，竟比生前还美上三分。她的生平也在各人的回忆中徐徐展开。她本是杭州徐员外家的千金——徐锦瑟，在二十八年前徐家惨遭灭门，而借住友人家的李归帆只来得及救下好友的独女，偌大的徐家只剩她一人，怕她也惨遭毒手，躲避仇家，所以为她改名娇娘，七年里时刻带在身边教导，李归帆除了棋艺过人外，样样不精。但也好在娇娘唯有棋艺不精，只是屡教不会。娇娘那般聪慧的人怎么学不会，只不过是希望李归帆能继续教她，借此同他待的更久些，李归帆又怎么会识不破女儿家的那点小心思，却也始终没有戳破。在娇娘及笄之年，李归帆为她去最有名的银楼花大价钱打造了一支金簪，准备作为她的生辰礼，却在归途意外身亡，只来得及托人把金簪交给娇娘及告诉其弟李羌为娇娘寻个好人家。娇娘却抵死不从，宁愿给李羌做妾也不离开李家。

李羌便是我父亲，可他从未动过娇娘子，他们俩相敬如宾，后来娇娘便抚养了我，再后来便都知道了。

我向母亲提议将娇娘与大伯合葬，了了她的心愿，母亲应了“若是那日大哥回来，他们也该成亲了”这一错过，便硬生生错过了二十多年。她沉思许久同我说“你知道娇娘为何独独与你亲近吗？因为你出生在大伯去世的第二年，与你大伯十分相像，所以在众多李家子嗣中她独爱你”合葬那日，我清楚地看清了墓上的碑文“李氏长子李端之墓”，“锦瑟无端五十弦”那些年午后的泪水似乎也清晰起来，她从未忘过她的恩公，而今终得相见。

第二年，我的长女出生了，她与明珠很像，眉间有一粒朱砂痣，我明白是锦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