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赋(大鹏赋大鹏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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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李白(3)

这样写下去,有点像《回忆我的朋友李白》了,所以还是要收敛目光,让它回到这张纸上。然而,《上阳台帖》所说阳台在哪里,我始终不得而知。如今的商品房,阳台到处都是,我却找不到李白上过的阳台。至于李白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上的阳台,更是一无所知。所有与这幅字相关的环境都消失了,像一部电影,失去了所有的镜头,只留下一排字幕,孤独却尖锐地闪亮。

查《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却发现《上阳台帖》(书中叫《题上阳台》)没有编年,只能打入另册,放入《未编年集》。《李白年谱简编》里也查不到,似乎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年份,没有户口,来路不明,像一只永远无法降落的鸟,孤悬在历史的天际,飘忽不定。

没有空间坐标,我就无法确定时间坐标,推断李白书写这份手稿的处境与心境。我体会到艺术史研究之难,获得任何一个线索都不是件简单的事,在历经了长久的迁徙流转之后,有那么多的作品,隐匿了它的创作地点、年代、背景,甚至对它的作者都守口如瓶。它们的纸页或许扛得过岁月的磨损,它们的来路,却早已漫漶不清。

很久以后一个雨天,我坐在书房里,读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书中突然惊现一个词语:阳台观。让我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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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彦远与《历代名画记》

根据张彦远的记载,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奉唐玄宗的谕旨,一个名叫司马承祯的著名道士上王屋山,建造阳台观。司马承祯是李白的朋友,李白在司马承祯上山的三年前(公元724年)与他相遇,并成为忘年之交,为此,李白写了《大鹏遇希有鸟赋》(中年时改名《大鹏赋》),开篇即写:“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司马子微,就是李白的哥们儿司马承祯。

《海录碎事》里记载,司马承祯与李白、陈子昂、宋之问、孟浩然、王维、贺知章、卢藏用、王適、毕构,并称“仙宗十友”。

《上阳台帖》里的阳台,肯定是司马承祯在王屋山上建造的阳台观。

唐代,是王屋山道教的兴盛时期,有一大批道士居此修道。笃爱道教的李白,一定与王屋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白曾在《寄王屋山人孟大融》里写:“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可能是应司马承祯的邀请,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冬天,李白同杜甫一起渡过黄河,去王屋山。他们本想寻访道士华盖君,但没有遇到。这时他们见到了一个叫孟大融的人,志趣相投,所以李白挥笔给他写下了这首诗。

那时,他刚刚鼻青脸肿地逃出长安。但《上阳台帖》的文字里,却不见一丝一毫的狼狈。仿佛一出长安,镜头就迅速拉开,空间形态迅猛变化,天高地广,所有的痛苦和忧伤,都在炫目的阳光下,烟消云散。

因此,在历史中的某一天,在白云缭绕的王屋山上,李白抖笔,写下这样的文字:

那份旷达,那份无忧,与后来的《早发白帝城》如出一辙。

长安不远,但此刻,它已在九霄云外。

只是,在当时,很少有人真懂李白。

尽管李白一生,并不缺少朋友。

最典型的,是那个名叫魏万(后改名魏颢)的铁粉。为了能见到李白,他从汴州到鲁南,再到江浙,一路狂奔三千多里,找到永嘉的深山古村,没想到李白又回天台山了,后来追到广陵,才终于找到了李白。

那时没有飞机,没有高铁,三千里地,想必是一段艰难的奔波。

两人从此成为莫逆,李白的第一部诗集,就是魏万编的,可惜这部诗集没有留存到今天。

魏万尝居王屋山,号王屋山人,李白到王屋山,上阳台观,不知是否与魏万有关系。

还有汪伦,他与李白的友谊,因那首《赠汪伦》而为天下闻。其实,李白写《赠汪伦》之前,二人并不认识,只因汪伦从安徽泾县县令职位上卸任后,听说李白寄居在当涂李阳冰家里,相距不远,因慕李白诗名,贸然给李白写了封信,邀请他来一聚。信上写:“此处有十里桃花”,“此处有万家酒店”,他知道,李白见信,必来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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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果然中招,去了泾县,发现那里既没有十里桃花,也没有那么多的酒店,他是被汪伦忽悠了。汪伦却很淡定,告诉李白,所谓十里桃花,是指这里有十里桃花潭,所谓万家酒店,是指有一家酒店,店主姓万,李白听后,开怀大笑,被汪伦的盛情所感动。几天后,李白要乘舟前往万村,从那里登旱路去庐山,在东园古渡登舟时,汪伦在岸边设宴为李白饯行,并拍手踏脚,唱歌相送,此时恰逢春风桃李花开日,满目飞红,远山青黛,潭水深碧,美酒香醇,一首《赠汪伦》,在李白心里应运而生:

这段故事,记录在清人袁枚《随园诗话》里。文字里,让我们看见了他们性情的丰盈与润泽,也看见了彼此间的期许与珍惜。

那份情谊,千古动心。

最值一提的,还是李白与杜甫的友谊。杜甫对李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段日子不见,他就写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他还不止一次梦见李白:“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最感人的,还是那首《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吊汨罗。”

杜甫一生中为李白写过许多诗,而李白为杜甫写的诗,却是少之又少,只有《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沙丘城下寄杜甫》,在他为数众多的赠友诗里,实在不算起眼。

不是李白薄情,相反,他十分重视友情。

年轻时,李白与友人吴指南一起仗剑游走,吴指南死在洞庭,李白扶尸痛哭,让过路的人都深为感动。他守着尸体,不肯离去,甚至老虎来了,他都不躲一下。很久以后,他还借了钱,回到埋葬吴指南的地方,把他重新安葬。

李长之先生在《李白传》中说:“我们不能因此就断言李白比杜甫薄情,这因为他们的精神形式实在不同故,在杜甫,深而广,所以能包容一切;在李白,浓而烈,所以能超越所有。”[24]

李白的精神世界,是在另外一个维度里的。

李白是生在宇宙里的,浓浓的友情,抹不去李白巨大的孤独感。

这种孤独感与生俱来,在他诗中时隐时现,比如那首《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一片青山中,坐着一个渺小的人影。

那人,就是李白。

李白的内心世界越是广大,孤独就越是深入骨髓。

他的路上,没有同行者。

反过来说, 一个真正的诗人,并不惧怕痛苦和孤独,而是会依存于,甚至陶醉于这份孤独。就像一个流浪歌手,越是孤独,他走得越远,他的世界,也越发浩大。

年少时迷恋齐秦,自己也在他的歌里一路走向目光都无法企及的天边。齐秦的歌词,我至今不忘:

想问天问大地,或者是迷信问问宿命,放弃所有,抛下所有,让我漂流在安静的夜夜空里……

那时我不懂李白,只会背诵他几句朗朗上口的诗句。那时我心里只装着齐秦那忧郁孤独的歌声。这不同时代的歌者,固然没有可比性,但是他们在各自的音符里,藏着某种相通的路径。

只有在绝对的孤独里,才找得见绝对的自我。

就像佛教徒的闭关面壁,孤独也是一种修行。

最伟大的艺术,无不在最大的孤独里,实现了自我完成。

李白喜醉,不过是在喧嚣中逃向孤独的一种方式而已。

他要在那一缕香醇里,寻找到内心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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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白的诗、李白的字,与王羲之自有不同。王羲之《兰亭序》,是喜极而泣、悲从中来,在风花雪月的背后,看到了生命的虚无与荒凉,那是因为,美到了极致,就是绝望;李白则恰好相反,他是悲着悲着,就大笑起来,放纵起来,像《行路难》,在“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茫然和惆怅后面,竟然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万丈豪情。王羲之是从宇宙的无限,看到了人生的有限,李白却从人生的有限,看到宇宙的无限。李白不是无知者无畏,他是知道了,所以不在乎。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白的孤独里,透着某种自负。

这样的自负,从他的字里,看得出来。

元代张晏形容《上阳台帖》:“观其飘飘然有凌云之态,高出尘寰得物外之妙。”

他把这段话写进他的跋文,庄重地裱在《上阳台帖》的后面

有人说,李白是醉游采石江,入水捉月而死的。

这死法,有美感。

不像杜甫,可怜到没有饭吃,被一顿饱饭撑死。

死都死得很现实主义。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宋代洪迈《容斋五笔》、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里,都写成李白为捉月而死。

金陵采石矶,至今有捉月亭,纪念李白因捉月而死。

但洪迈在讲述这段传奇时,加上“世俗言”三个字,意思是,坊间传说的,不当真。

《演繁露》说:“谓(李)白以捉月自投于江,则传者误也。”

其实,李白的晚境,比杜甫好不了多少。

李白走投无路之际,在当涂当县令的族叔李阳冰收留了他。

或许,李白是最普通的死法——死在病床上。

时间为宝应五年(公元762年),那一年,他62岁。

虽才华锦绣,却终是血肉之躯。

但李白的传奇,到此并没有结束。

它的尾声,比正文还长。

一代代的后人,都声称他们曾经与李白相遇。

公元9世纪(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人自北海来,见到李白与一位道士,在高山上谈笑。良久,那道士在碧雾中跨上赤虬而去,李白耸身,健步追上去,与道士骑在同一只赤虬上,向东而去。这段记载,出自唐代传奇《龙城录》。

还有一种说法,说白居易的后人白龟年,有一天来到嵩山,遥望东岩古木,郁郁葱葱,正要前行,突然有一个人挡在面前,说:李翰林想见你。白龟年跟在他身后缓缓行走,不久就看见一个人,褒衣博带,秀发风姿,那人说:“我就是李白,死在水里,如今已羽化成仙了,上帝让我掌管笺奏,在这里已经一百年了……”这段记载,出自《广列仙传》。

苏东坡也讲过一个故事,说他曾在汴京遇见一人,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是颜真卿的字,居然墨迹未干,像是刚刚写上去的,上面写着一首诗,有“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之句,说是李白亲自写的,苏东坡把诗读了一遍,说:“此诗非太白不能道也。”

在后世的文字里,李白从未停止玩“穿越”。从唐宋传奇,到明清话本,李白的身影到处可见。

仿佛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路上遭遇李白。这是他们的“白日梦”,也是一种心理补偿——没有李白的时代,会是多么乏味。

李白,则在这样的“穿越”里,得到了他一生渴望的放纵和自由。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的意思是说:“你们等着,我来了。”

他会散开自己的长发,放出一叶扁舟,无拘无束地,奔向物象千万,山高水长。

此际,那一卷《上阳台帖》,正夹带着所有往事风声,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静默中,我在等候写下它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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