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变形计(变形计卡夫卡的主要内容)


Unconditional love

——toKafka and my family

我很爱读卡夫卡。第一次读是高二冬天,刚刚文理分科,我在理科班里几乎没有朋友,最熟悉的景象是铁灰色的窗棂禁锢着铁灰色的天空,最熟悉的人是我同桌T。周六的自习日她主动借我卡夫卡全集看,我们俩一人看一节课,一天就这么过去了。T读卡夫卡像是在解谜:她试图解释每一个暧昧的句子、厘清每一环可疑的逻辑、穷举每一项可能的意义。而我则正好相反。我享受的正是那种无法解释和证实的感觉,是同时令我恐惧和发笑的荒诞。就好像在看跳水比赛,你等着那个小小的、被稳妥熨帖地藏起来的水花,已经做好了分析和点评的准备。可是此时地心引力消失了,运动员永远没有落下的一刻,你看向水面,倒映出的是张口结舌的自己。

卡夫卡变形计

在卡夫卡的所有故事里,我没有那么喜欢《变形记》。因为我从这个故事里感受到了至少三重悲剧,每次读都很难过。首先我看到了无条件的付出和有条件的爱:必须努力工作承担家计,否则即便再小心翼翼也会被视为家中的灾星。我要怎样才能符合社会的主流价值,赢得家庭的和睦和家长的青睐?我忍不住和格里高尔共情,看到他,就像看到做了许多无用功、辜负了家长和老师很多期望的自己;他们越是鼓励我,我越是惶恐不安,如果我的努力失败,我会更加自责。我期望着得到来自家庭的unconditional love,但我不敢去验证和挑战它。

比无条件的付出更可怕的,是没有希望的付出。不论是人的形态还是变成甲虫之后,格里高尔一直在努力工作或生活,给我一个积极的印象。小说开篇作者就用大量心理描写塑造了一个简直有些焦虑症的社畜形象,但即便他这么努力,赚够还债钱和供妹妹上学的目标仍然遥遥无期,并且随着他变成甲虫完全丧失;变成甲虫以后,他虽已无什么目标,但寥寥希望过的几件事,比如妹妹把房间打扫得干净一点啊、和妹妹待在一起听她拉小提琴啊,也都没有实现过。他的世界似乎总是和别人不太一样;诚然在变成甲虫后他失去了语言能力,但在仍是人形时他也难以和外部世界沟通。我注意到,无论是哪种形态,文章没有明确表示过格里高尔的话语产生过什么外部性,也就是说,他的话语从来没有任何意义。话语是权力的象征。而格里高尔从头到尾虽然有许多心理活动需要表达,但一直是一个失语者。

卡夫卡变形计

这正是我无数午夜梦回恐惧的情景。虽然人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比起眼睛我更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我眼中的世界好像与实际的世界有个偏角,每当我和人交流,永远无法找到合适的词句,总感到自己像是一滴油流进了大海。我起床很早,在无数个天光蒙昧的清晨因受到未完成之任务的鞭策而惊醒;但我效率很低,因为总是无法找到做事的最佳方法,一定要先绕过许多弯路。卡夫卡那句著名的话说,人们身上都有绳索连着,必须和其他人捆在一起。我想自己要维系那根绳索,一定非常困难。

其次我看到了不符合因果报应的悲剧情节:格里高尔没有做错任何事,毫无理由、无可避免地变成了虫子。《圣经》里说,我们众人,必要在基督台前显露出来,叫各人按着本身所行的,或善或恶受报。身为人形时,格里高尔拼命工作,为了家庭任劳任怨,对妹妹更是宠爱有加,但厄运仍不明不白地降临在他的头上。我想起看《咒怨》时感到恐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伽椰子不是个讲理的鬼,无论人平时如何行事、做再多防范,只要他命该如此,伽椰子的身影就会以各种方式到来,打破了一种“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安全感。这和《变形记》中一觉醒来突然变甲虫的情节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加上作者不厌其烦、惟妙惟肖对甲虫生理和心理的描写,让读者更有代入感,无可抗拒的宿命感便接踵而来。仿佛在命运的面前,每个人都会变成甲虫,徒劳地试图掌握命运、保留“人”的权利,结果是一次次被重伤罢了。

卡夫卡变形计

在我看来最大的悲剧,在于格里高尔的肉体变成了虫子,但仍然保有人类的意识。因此他内疚自责,却不可避免地渴望和想念家庭的温暖。即使他听到父亲宁愿让儿子给公司卖命也不愿动用私人金库,也没有埋怨他,甚至还“为这种他没料到的节约和谨慎而高兴”。即使妹妹明显地嫌恶他、对他的关心也一天天消减了,格里高尔仍然希望能够永远听着妹妹拉小提琴、仍然期待着有一天能送她上音乐学校。有些评论家分析说,格里高尔是为了逃避养家的责任、反抗异化的社会才变成甲虫的,我个人对这种观点持保留态度。因为这句话成立需要两个条件,第一是格里高尔真的想逃避养家的责任,第二是为了逃避责任他有能力变成甲虫。对于第一个条件,如果他真的要逃避责任,那么完全不用对自己给家庭造成的麻烦感到内疚,变成甲虫后直接躺平挨打或等死就好了。对于第二个条件,如果格里高尔真有这么神,从灵到肉全变成甲虫岂不美哉,哪里还有《变形记》这么惨的故事。

虽然我在这么多方面都感受到《变形记》的悲惨,可萨姆沙一家人只能引起我的Mitgefühl,无法赢得我的Sympathie。他们的悲剧在我看来有自我困囿与自我感动意味。最后一次(其实只是第二次)阅读中,老师提醒我们注意父亲从不脱下制服一事。这件事情在文学作品中可以有多种解读(在我爸身上可以直接被解读为懒得脱衣服),但在我看来,这件制服代表着工作模式,是他为家庭付出的证明。实际上,下班后他满可以把制服脱掉美美睡一觉,母亲和妹妹一定会及时把他叫醒,这样第二天的工作会更有效率。但是他并不好好休息,有故意为之的成分,像是在对自己和家人证明自己尚有能力和权威、并且要全力扮演起承担持家重任的角色,力图唤起自我满足;同时仿佛在向不可捉摸的命运献祭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试图向厄运证明“穷人在世间所需承受的一切,他们已尽力担起”,有请求命运高抬贵手的意思。

妹妹在照顾格里高尔的过程中,因恐惧而生反感,因反感而生焦躁,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不胜其烦,对格里高尔的一切逐渐以负面态度为立足点。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仍然把照顾格里高尔视作自己的工作,不愿假手于人,甚至连妈妈也不行。这似乎也可以看作是妹妹对自己话语权力的一种渴望、对照顾“没人能照顾”的格里高尔的自我满足。作为家里的小女儿,她一向可以无忧无虑地在家长和哥哥的保护下生活,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希望自己的意见和能力得到重视。哥哥的变形不仅是迫使她承担起家庭的责任,而且使她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家里唯一一个负得起责任的孩子。

这一篇读后感写得非常艰难,因为本来这次不想写的。如上所述,我对于卡夫卡抱有unconditional love,对《变形记》也有太多共情,而对于附着了自己明显爱憎的东西,我一向无话可说。但是第一次读书之前,我翻出春天流行过的表情包问妈妈,如果我变成面包狗,你还喜欢我吗?

我妈说,喜欢,你变成什么我都喜欢。我紧接着问,如果我变成一只特恶心的大虫子而且变不回来了呢?

我妈正在输入中。过了五分钟她才回道,孩子,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虫子?

我当然可以告诉她是因为我读了《变形记》,所以才问这个问题。但是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她可以问谁呢?答案是否存在呢?我想起我表妹,她跟家里出柜的时候我舅舅疯了一般地诘问她,为什么是女孩?为什么偏偏是你喜欢女孩?可是为什么不呢,她喜欢女孩和她是你的女儿、和她自己是女孩一样,可以是无数偶然事件累积出的必然,可以没有一个答案。

我真希望自己能得到某个生命的unconditional love。我真希望自己的生活不需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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