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家玉(庞家玉)


格非的这三部作品应该按顺序连起来看,这样会有更加深刻的感受。按着三部小说百年时间的变迁一路看下来,会明白作者想要用不同的时代串起同样的思想核心。“江南三部曲“格非最富野心的作品,这样说一点都不为过。我诚然很想把这三部长篇推荐给大家,但又感觉无从说起。《人面桃花》《山河入梦》以及《春尽江南》,百年的乌托邦之梦溘然而逝,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感叹与怀念。格非说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也许没错,正如所有乌托邦最终都将走向幻灭一样。可是最初的激情与理想还言犹在耳,不断的追求与尝试还历历在目,但换来的却是永无法到达的终点。具体来说,便是那三部曲中都出现过的花家舍。如同每个人心目中的桃花源,那里寄托了所有人的梦想生活。又如小说中的湖心岛,终年被湖水困住,没人能够到达。秀米无法被众人理解,谭功达无法被群众理解,庞家玉与丈夫无法互相理解。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乌托邦,格非将它们一一呈现,然后残酷的收尾。

庞家玉

人面桃花——种桃道士归何处,人面桃花别样红

清末年间,辛亥革命前后。民间各地革命组织相继成立,小规模起义频起,普济亦是其中之一。成立于日本的革命团体,经常秘密集会于普济的神秘大院内,革命党人士张季元以金蝉为信物,联络各地同仁。但后遭奸人出卖,被清政府追杀,尸体发现于普济的河道中。革命组织因此四散流亡。秀米回到普济后,偶然在张季元的日记中看到了这一切,一个关于革命党人理想的故事。此后立志追随张季元遗志,变卖家产,在普济开设学堂,传播革命思想,暗地里进行革命活动。与所有进步人士一样,秀米拥有坚定的信念,和将其进行到底的勇气与毅力。敢想敢为是那个时代所有仁人志士共同的行事风格,你可以说那是理想主义的年代,因为任何社会在大变革的时期,都会有各式各样的信仰来推动社会的变革与进步。敢为天下先的人会被历史所铭记。陆侃是,张季元是,陆秀米是,后来一直追随他们的人亦是。当所有人都认为秀米发疯的时候,其实恰恰相反,是其他人病了。病到无限顺从已是穷途末路的清政府,病到一听清兵要来时便立刻作鸟兽散。革命先驱们总是不被众人所理解。什么是革命,为什么革命。这是众人无法理解的疑惑。后来学堂被废,秀米被抓。开始时有多激情,最后收场就有多惨烈。先驱们再也没有机会意识到,即便革命成功,后来的事几乎复杂到超过了革命本身,而并非只是他们脑海中的天下大同。在这里格非第一次为乌托邦宣判了死刑,其实并非宣判,因为一切早已注定。就像秀米再一次乘船回到花家舍的时候,所感所闻几乎和初次一样,那时她才意识到一切都只是轮回,历史宿命论的悲剧在这里被演绎的淋淋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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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船走了一夜,秀米一直昏昏欲睡。后来她回忆道,在强盗的船舱里,他们隐约穿过一条长长的芦苇河,有七条船用锁链连在一起,发出互相摩擦的声音。船舱外有点点灯火,连夜赶路使秀米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直到她被送到一座种满桃花的湖心岛上。这里有着浓厚的暗示,莫非世间真的存在世外桃源。然而格非却又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也就是在这样神秘而迷人的世外桃源,秀米被强行拿走了贞操。而王观澄的故事再一次把一个活生生的桃花源摆在秀米的面前,王观澄似梦非梦的情节可谓神来之笔,他告诉秀米:“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人,命中注定会继承我的事业。”这里也是秀米思想转变的开始。夜不闭户、邻里相亲、共产共用,这些只存在于理想中的生活情景却在花家舍真切的演绎着。然而这一切美好随即又被奸人挑拨,毁于一旦。人性的弱点在花家舍一系列变故之中,被暴露的一览无遗。人非圣贤,都有私心。大同世界里同样如此。格非总是先建立一个无比美好的幻境,然后又亲手将它打碎。这一个接一个的暗示都在告诉秀米,任何关于乌托邦的理想最终都只会走向失败,固执的挑战只会让自己受伤。强烈的冲突之余,乌托邦的悲剧性更为直接的展现在读者眼前,不禁令人唏嘘良久。现实仿佛大梦一场,在深秋的午夜,秀米从船里望出去的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一切都没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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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入梦来

时间来到1960年代。整个神州大地都笼罩在三面红旗的光辉之下。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些过于理想化的词语充斥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身为一县之长的谭功达当然更是身先士卒。兴修水利,开发新能源,连接家家户户。我们可以理解这是他对理想口号的坚决贯彻,但同时又会感到些许悲哀。身处政治漩涡中的谭功达天真的以为只要时刻想着人民,为人民谋福利,就会得到认可与好评。他一再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桃花源,企图改造所处的现实世界。然而残酷的现实却令他一次次受挫。与前作的秀米一样,格非试图让谭功达一直身处各种矛盾中,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他身上集中表现。现实里的人民公社也远非他心中的乌托邦。而副县长白庭禹显然把这一切看得要比谭清楚的多,所以才联合众人企图拔掉谭功达这颗格格不入的“钉子”。普济的人民公社化迟迟没有进展,这与谭功达的理想主义有着直接联系。因为他一直有着自己对于人民公社的思考,拒绝千篇一律的政治化改造。他时常试图思考公社制度的种种弊端,可惜在那样的年代里并不需要这些,需要的是像白庭禹一样的干部,严格执行上层的意图即可。这里的谭功达显然是带有格非本人对于那个年代的思考与探索。历史不过是一场荒诞的轮回,格非让这个从出生就未与母亲秀米见过面的孩子,却冥冥之中继承了母亲的遗志,就像秀米继承父亲陆侃一样。这个三代不灭的关于桃花源的理想,其能量惊人,跨越时空长久不息。

后来命运把谭功达引向与母亲相连的地方,他们在不同的时空最终相遇。花家舍人民公社作为远近闻名的模范公社,供全国干部与群众参观学习,谭也是其中之一。熟悉的场景再次映入眼帘:风雨长廊连接所有的房舍,每家每户都有相同的鲜花,互帮互助的乡亲邻里,夜里都会做着同样的美梦,这样的人民公社早已在谭功达的心中复刻了千百次。他带着无比喜悦与好奇开始了这里的生活。可在这完美的表象之下,谭功达逐渐产生了怀疑,起初是因为公社中的人们个个表情木讷,好似是提线的木偶。这里格非为后来的故事埋下了伏笔。谭住在花家舍的期间,陆续收到以前办公室秘书姚佩佩的来信,信件中姚佩佩不断诉说着自己的遭遇。谭功达只能暗自担心,却又无法离开。故事的最后所有谜题渐次揭开,花家舍人民公社的书记郭从年逐渐从幕后来到台前,这位花家舍人民公社的缔造者为整部小说带来了终极思考。同样作为人民公社的实践者,郭从年的花家舍公社似乎要比谭功达的公社,建设与经营的都更加成功。什么是完美的社会,该怎样建设这样的社会,郭从年向谭娓娓道来。当听到为了公社的安全,所有来自外面的信件都会被提前拆封检查,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会送到收信者手中。发现对公社有危险的人也会被毫不留情的关进监狱进行改造等等。牺牲个人意志才能保全集体的繁荣。此时的谭功达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看似成功的花家舍公社,背后有着怎样的运转规则。这样的成功是他理想中的完美公社吗?谭功达不禁产生出这样的疑问。格非通过精心的布局,一步步让谭自己靠近迷题的答案。也许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一个没有死刑,没有监狱,没有恐惧,可以与心爱的人自由结合,遍地都是永不凋零的紫云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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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尽江南——岁月吹尽江南绿,何时重逢忆往昔

上世纪90年代祖国的经济发展迅猛,人们脱离了荒诞的年代,进入现代化的生活。高度繁荣的经济,使人们的需求变得更加物质化。社会规则日益完善,每个人都按部就班的生活。没有了革命年代的理想,物质取代了精神的地位,高于一切。人们的需求变得更加个人化,更加生活化。故事的开篇写道庞家玉和谭端午戏剧性的一夜,随后时间被拉倒了一年零六个月之后,家玉与端午已经结婚。而庞家玉从之前那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摇身一变,成为了收入不菲的职业律师。过去对于物质需求的想象已经逐步实现,但她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快乐与满足。此后她开始把精神层面的追求寄托于去西藏安抚内心,西藏对于家玉来说,变成了某种意向符号,成为一个现代白领女性的小小乌托邦之梦。然而命运多舛,直到最后端午在整理家玉遗物的时候,才发现她离家出走后随身携带的两本书,《海子诗选》与《西藏生死书》。也许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依然没有放弃这个梦想。反观谭端午,他被格非塑造成一个有理想主义倾向的年轻诗人,后来却变成了一事无成的鹤浦市地方志办公室的一名普通科员。理想幻灭后的端午躲进历史中不愿再出来,他无法面对现代社会的物欲对于自己内心的冲击。此后的故事中谭端午一直抱着那本《新五代史》,读到了小说的结尾,甚至没有见到妻子的最后一面。

人生最痛苦的是绝望中总还带着一丝希望,那种感受远比绝望本身更加折磨人。这方面端午没有家玉想得清楚,对当代社会的妥协做的不够彻底。故事的结尾,端午开始写起了小说,也许文学是他的乌托邦,但早已没有了当初写诗时的豪情壮志。更像是一种自我麻痹。而端午的好友陈守仁,把自己家安在了郊区的河道旁,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庭院改造成了理想中的“呼啸山庄”,这里已经有了很强的避世意味。染指黑道的守仁表面看似风光无限、家财万贯,但内心的压力与苦楚却无人理解,于是“呼啸山庄”便成了他逃避现实,缓解压力的场所。然而这仅有的一处“桃花源”也没能救赎陈守仁,结尾他的死标志着现实对理想的入侵与胜利。端午的哥哥杨元庆,与合伙人共同投资了鹤浦市最大的精神病院,却没想到自己成了医院的第一个病人。杨元庆以超前的先见之明为自己建好了这座诡异的“桃花源”。格非以这种极为讽刺的手法,表现出当代人的精神世界,以及他们可能需要的乌托邦应该是这样。故事中每个人的幻想,你可以说它是理想主义,也可以称作妄想。最后都会以失败告终。格非对于乌托邦的拆解在这部作品中达到了高潮。时代发展到今天,乌托邦的内涵早已不同于当年,并且比所有时候都离人们更加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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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全国诗歌研讨会的召开,谭端午再次回到了前两部都出现过的花家舍。此刻它已经成为新开发的旅游景点,俨然变成了人们的消费天堂。原来的村落早也不见踪影,湖心小岛也被改建成五星级酒店。现在的花家舍是变质的乌托邦,是金钱世界的乌托邦。早已和王观澄,郭从年的乌托邦形同陌路。当人们在花家舍吃喝玩乐的时候,长眠于地下的拓荒者和先驱会怎样想?时代在前进,我们离乌托邦却渐行渐远。或许这一切就如同家玉遗书中的那句“我爱你”一样,终不可实现。

结语

格非在这三部曲的创作中,实际上仍带有很强的先锋派痕迹。与他早期的小说相比,依然继承了叙事上的探索,类似于“迷宫”式的悬疑,和一环扣一环的剧情关联。始终让读者保持有极大的阅读兴趣,想要拨开重重迷雾揭晓谜底。这种笔触与写法,都属于格非的创作实验。而在小说中格非同样带领我们进行了一场实验,这场实验是关于中国人百年乌托邦的实验,尽管实验的结果早已料到。

乌托邦源于希腊语,有两层意思。其一托寓那些不可能出现的理想社会和事物。其二又常被用于表述“好地方”。一语双关。但又可以理解为:“好地方”是永远到不了的地方。这种强烈的暗示凸显了小说的主题。格非是1964年生人,经历过中国巨变的时代,受困于当时的文化背景影响,与和他一起成长的一大批作家相同。都经历过信仰和价值观的崩塌,反思成为他们创作中离不开的主题。原有的激情和理想会随着时间褪色,格非用这三部曲来怀念也好,告别也罢,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毕竟没有答案的问题,才是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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