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


广大幽冥中一切的恶意正包围着巴黎——路易十六与玛丽·安东瓦内特的幽灵此刻正端坐在云上,俯视并嘲笑众生;而拉法耶特,这条失去了一切的毒蛇以及他的党羽正在窥伺时机;而埃贝尔派,则上蹿下跳,势要夺取“中央权力”这颗甘美的果实……

(在巴黎一个昏暗的室内,)一人居高临下,眼光凌厉:“哦,丹东。我必须告诉你,当我拔宝剑的时候,谁拉住我的手,谁就是我的敌人——至于他的动机如何,这并非我所需要考虑。凡是妨碍我进行自卫的人,他们就正同向我发动攻击一样,同样会致我于死命。”

这房间里的另外一人,他的朋友、他的同道,身上还带着仆仆风尘,却断然不同意他的看法,“错了,你要知道,自卫超过了一定的限度,就是谋杀;就在此时,就在外面,谋杀者的血与遭难者的血已经染红了整个巴黎——接下来将会是整个法国吗?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还要我们继续这场屠杀。”

正站在台阶上的是罗伯斯庇尔,就像这里也是救国委员会的会场一样,他直挺挺地立着,那眼光已经超越了雄辩,望着丹东。“社会革命还没有完成,革命如果半途而废,就等于自掘坟墓。贵族还没有死亡,这一个荒淫无耻的阶级必须由健康的人民的力量取而代之。罪恶必须受到惩罚,而道德,必须通过恐怖进行统治。”

罗伯斯庇尔胸中充满单纯的爱,讲述他的希望与热情。但丹东却不为所动,此刻他比来巴黎之前更加感到不舒服,这么久了,他才发觉一个事实——罗伯斯庇尔从来不是他心中的那个形象,在断头台边微笑的不是他的兄弟与朋友。相反,罗伯斯庇尔正是那个在这么长时间内令他愤怒的人的真身——他是伪君子、专制者、杀人魔!

“我不懂‘惩罚’这个词的意思,”丹东感到心中的不忿快要爆裂开来,“——你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罗伯斯庇尔!你不贪财,你不犯法,你不跟女人睡觉,你总是穿着一套整齐体面的衣服;你也从来不酗酒。但你知道我是怎么看你吗,罗伯斯庇尔?你正经得让我看着就生气!换作是我,三十年的时间时时刻刻都摆着这么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只不过为了一点可怜兮兮的快乐——仅仅就为了发现别人都不如自己,仅仅就为了证明别人都不如自己。真是羞也要把我羞死了。——在你心里难道从来没有一个什么声音,那个声音有时也悄悄地对你说:你这是虚伪,你这是作假!”

罗伯斯庇尔

终于,在罗伯斯庇尔面前,丹东不再能够忍耐了,一气吐出了那些炽热的、怨怒的言语。尽管他早就意识到这些话对罗伯斯庇尔与他都没有任何意义,但那超乎想象的自由与对自己口才的得意——还是爽快地支配了他。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丹东的脸吧,就在先前,还是因愤怒而涨红扭曲,但现在,却显现出独属于那些伟大的讽刺作家的轻蔑神情——无论接下来罗伯斯庇尔说什么,丹东都做好了予以无情的嘲弄的准备。

“我的良心是清白的。”罗伯斯庇尔似乎早预料到了丹东此刻会说的话——那也是他日夜对自己进行的拷问。在过去的数个日夜,无论混乱还是平和,就同他最崇敬的卢梭一样,他总是要审视自己,如同法官面对一个犯人,如同人支配一个死物。深藏在丹东的怨愤中的难题,于他而言,也是不解之谜。他只能重申自己的良心,却在不经意间移开了目光,然后听到了丹东轻蔑的冷笑与接踵而来的嘲弄。

“良心是一面镜子,只有猴子才对着它折磨自己。每个人都尽情装扮自己,都按照各人的喜好出去寻欢作乐。要是为了欢乐而扭着头发互相厮打,那才值得呢!如果别人想破坏自己作乐,谁都要起来自卫。而你,罗伯斯庇尔,难道只因为你自己永远爱把衣服刷得干干净净,你就有权力拿断头台为别人的脏衣服作洗衣桶,你就有权力砍掉他们脑袋给他们的脏衣服作胰子球?不错,要是有人往你的衣服上吐唾沫,在你的衣服上撕洞,你自然可以起来自卫;但是如果别人不搅扰你,别人的所作所为又与你何干呢?人家穿的衣服脏,如果自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有什么权力一定要把他们埋在坟坑里?难道你是上帝派来的宪兵?我看,你如果不能象亲爱的上帝那样袖手旁观,你尽可以用手帕把眼睛蒙起来。”

“你否认道德吗?”在这昏暗的房间中面对盛怒的丹东,如同在光照的法庭中面对着伟大的马尔泽尔布,罗伯斯庇尔仍能保持他的从容。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便明白:当人的生命卷入激流,一切浪花都折射出相似的光芒——正和那时一样,那时他并不期待能从马尔泽尔布那里寻求到可怜的路易的活下去的理由,现在他同样不认为在丹东的嘲弄中能够找到孤零零的罗伯斯庇尔的拯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这一颗心早就在狂流与鲜血的洗扫中碎裂,他在同丹东说话,也是又一次审问自己。

“岂止道德,我也不承认罪恶。世界上只有伊壁鸠鲁,粗俗的伊壁鸠鲁和文雅的伊壁鸠鲁,耶稣基督是最文雅的。这是我在人与人之间所能找到的唯一区别。什么人都是按照他的禀性行事,也就是说,做他愿意做的事。——廉洁的罗伯斯庇尔,我这样把你的鞋后跟都踩掉了,你是不是觉得有些残忍呢?”

现在,丹东已没什么顾虑可言了,他来此处的最初的目的都暂时搁置在了一边,唯一能取悦他的场景便是罗伯斯庇尔的失态。此刻他是多么感谢那些狂悖的埃贝尔派,向他提供了激怒罗伯斯庇尔的招式。可罗伯斯庇尔多么可恨啊,即使把话讲到如此地步,他却仍然保持着从容不迫的风度,如同一位巨人,只有一种形式的看——蔑视。

罗伯斯庇尔无视了丹东几乎要突出火舌的双目,逼近丹东的面前,就像一个世纪以前的那位路易十四发布他的训谕一样,用简单的言语施加巨大的恐怖:“丹东,你我都明白,道德败坏有时候会是叛国行为。”

丹东不愿示弱,强迫自己停留在原地,也站得更加笔直,似乎是想逼停罗伯斯庇尔的推进。从先前的愤怒与恶意中抽出身来,丹东醒转过来,终于想起伟大的《宣言》里的那些气动山河的词句——“你可不能这样轻易地判它死刑,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这样做,你未免太忘恩负义了。你有负于它的地方太多了,就是说,你应该好好地感谢感谢这种对比。——再说,根据你的看法,我们的打击必须对共和国有利,因此我们不应该在打击犯罪者的时候,把无辜的人也连累上。”

罗伯斯庇尔

“谁对你说,无辜的人也遭到打击了?”

丹东最终还是未能将罗伯斯庇尔驳倒,战友的情谊已经破灭,愤怒的恶果未能收获,任何形式的交流也就不可能拥有意义了,对他来说,现在已到了离开的时候。

“你听见了么,法布里修斯?无辜的人一个也没有死!咱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咱们必须出头露面了。”

丹东走出去,在夜晚的薄雾中,罗伯斯庇尔透过窗帘,望着提灯与马车灯渐渐远去。待到那光火与声音全部消失在幽冥之中,他才能整理自己的心绪。

“走就走吧!他想让革命的骏马停到妓院门前,就像车夫随时可以挽住他的驾车的马那样。但是,革命的骏马力气是够大的,会把他拖到革命广场上去。把我的鞋后跟踩掉!为了坚持你的观念!”

罗伯斯庇尔竭力地想要用普天之下第一等的勇气与毅力掩盖自己的孤独与疑惧,作为大革命的马车夫,他不愿怀疑自己,但当丹东——这命运相似的曾共同立下如荷拉斯兄弟的盟约的战友——同他反目,他不能不怀疑自己了。

“——等一等!等一等!真是这么一回事吗?——人们也许会说,他巨大的躯干投下的影子把我完全遮住了,我是为了这个才把他从阳光下赶走的。——要是他们说得对呢?真需要走这一步吗?必须这样!必须这样!为了共和国!一定不能留着他。真可笑,我的思想竟会这样互相监视着。”

罗伯斯庇尔坚信,为了铲除深植在法国的肌体中的肿瘤,为了贯彻革命的意志,而不至于像英国一样沉沦在克伦威尔到詹姆士二世的混乱中,现在的恐怖统治与断头台,现在的牺牲与流血都是必要的,认识不到这个道理并且阻挠的丹东已经是祖国的敌人了。

“——一定不能留着他。如果群众向前奔驰,里面却有人裹足不前,他所起的抗阻作用也就无异于迎面拦阻;结果他会被踩得稀烂。我们不能让革命的航船搁浅在这些人的浅薄盘算的烂泥滩上。我们必须把那些胆敢牵扯这条航船的手臂砍掉,他们即使是用牙咬住也不抵事。那些剥掉死去的贵族的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因而把贵族的烂疮也继承下来的人,一定要铲除掉。”

那答案不言自明——丹东,也要上断头台,那曾妙语连珠、仗义执言的伟大的头颅,就将伴着一颗宽和和自由的心脏,永久地停止活动。若让这么一个英雄草率地葬身断头台,哪个国家的人民会觉得满意,这又是哪门子的道德!

“不需要道德!道德只不过是我的鞋后跟!坚持我的观念!——为什么我的脑子里老是环绕着这几句话。为什么我摆脱不掉这个思想?它们总是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着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不管我用纱布裹上多少层,那血总是不停地淫淫沁出。”

幽冥中的恶意,此刻如瀑布一般飞淌冲击着罗伯斯庇尔,他想要向伟大的卢梭求助,但他已经“溺水”,在缺氧与沉重的感觉所支配的地狱之中,他的钢铁的面具都被压碎。

“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到底哪个欺骗了哪个。”罗伯斯庇尔拉开模糊的窗帘——黑夜正在大地上打鼾,在噩梦中辗转反侧。思想啊,希望啊,那些零乱破碎、几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那些在白昼里羞怯地隐伏起来的,现在都体现成形,现在都纷纷潜入梦境的安静的房宇中来了。它们打开门,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他们一半已经变成了血肉之躯;肢体在睡梦中挺伸,嘴唇正在喃喃呓语。

“我们清醒着,清醒,难道不也是一个梦,一个更清晰的梦?我们不都是梦游病患者?我们的行动不正跟在睡梦中相似,只不过更清楚些,更确定些,更持久些吗?有谁将因此而责备我们?在一小时内我们的不懈的精神所进行的活动比我们的懒惰的肉体在几年中所能追随而作出的还要多。罪恶存在于思想中——而思想能否成为事实,以及身体能否把它体现出,完全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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